中共龙港市委宣传统战部 主管
龙港市融媒体中心 主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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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来讲个故事吧!
前后有那么二年多时间,我在上厂街的一家企业打工,当仓库保管员。日常工作就是与车间工人打交道。挨着上厂街的两条路,前路叫育才街,后路叫海港路。上厂街与育才街之间流淌着一条小河,河面不宽,那时候的河水,用陈会计的话说,还算“清且涟漪”,是欢快流动的。
公司百十来号职工,两条生产线。这百十人中,外来务工者与本地工人参半。而来自平阳的陈会计,自称是个读书人。有一天他来仓库闲转,发现我的桌头摆着一本杂志,便翻看几页。而当我指给他看这杂志里还有我的文章时,他大感意外,不管三七二十一,一定要与我喝酒。
这是我与陈会计第一次一起喝酒。喝完了他问我,AA制,怎么样?
我猜测那天陈会计本想请我吃一顿的,AA制或者是想与我建立长期的“酒友”关系而“临时起意”的。所幸那天我口袋里还是几个“钢板”,我说,行!
有了这个开端,后来我们每次都AA制。一般是每周小饮一次,我们酒量相当,一人一杯二两半玻璃杯装的48度白酒。通常三个菜,一鱼一肉,还有一样豆制品——豆或豆腐、五香什么的。我们不点蔬菜。因为我们一致认为,饭店里的青菜与肉价相差无几,蔬菜下酒太不划算。喝完酒他结帐,出来后我把一半的酒资算给他。
陈会计认为,若是当场分摊,有辱斯文。
酒入愁肠,陈会计喜欢抒发情怀,说一些百无一用的废话——这一点与我颇为投契。很快我们就成了好朋友。他很健谈,也的确读过不少书。譬如,我们说到企业和工人的时候,我说在这里打工蛮苦的,特别是车间操作工,工时长,劳动强度大,薪资低。他便会引用马克思所言:“资本的每一个毛孔都是肮脏的和血淋淋的,随时都要向外扩张……”而后他发表自己的高论,无论是资本主义国家的原始资本积累,还是私营企业的经营发展,总免不了会有一些无良的资本家和小企业主,对工人阶级的压榨和霸凌。
说完这些,他会莫名其妙来一句:彼君子兮,不素餐兮。接着转移话题,不再说这件事了。他这个人不喜欢议人长短。
那时候的龙港还没有这般繁华。周日,陈会计会约我出去闲逛。我们一起走过方岩下,乘渡轮过江玩去。方岩下旧称“坊额下”,一座坊额,一条老街,面对面两排矮房子,碎石铺地。每次从那座坊额下走过,陈会计便会指着不远处的几间矮房子说,喏,那里,就是高机的老家。他告诉我,《高机与吴三春》的故事流传颇广,有小说版和诗歌版。他认为故事大体上是真实可信的,只不过经过一番文学的演绎,便成了梁祝的翻版。他还说,这样的故事在今天看来平淡无奇,但在故事发生的时代,它们可能是振聋发聩的,定教无数青年男女绝望而又振奋,于受困于礼教的愤懑中顿生鱼死网破的万丈豪情。
陈会计发感慨时的语言都很文艺,很学生腔。这时我才知道,陈会计是离了婚的。我私下里想,幸好离得早,还未及生育,否则现在和今后的日子会更难,而我与他每周一次的“AA制”,恐怕也要成为泡影。
那年,陈会计二十九岁。
我们往返于从方岩下到鳌江的轮渡码头,去时取一枚竹签过渡,回时取一枚竹签过渡。我们穿越那座古老的坊额,走碎石铺地的路面,仿佛走过往古千年的村庄。当然也来来回回都经过高机家门口。陈会计丝丝缕缕、缠绵悱恻的情绪在心头荡漾,他望着悠悠江水,背诵《诗经》里的句子:“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,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。”就好像江水里有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佳人。
诵完,他跟我说,龙港的建设速度太快了,每一幢高楼大厦的耸立,似乎比我们取一枚竹签过渡的时间还要快,现代化的城市节奏和名利诉求,把一切人所有的寻愁觅恨都淹没在熙熙攘攘的闹市繁华之中。
陈会计继续沉浸在他那如潮的思绪中,的确,龙港已然天下皆知,而像‘坊额下’这样的村落,注定要在人们的记忆中逐渐淡化和弱化。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,它不但承载着从前的记忆和憧憬,更连接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现代化都市。龙港——一座农民城终于横空出世。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覆盖了辽阔的田野,轰轰的机械声、车水马龙以及人声鼎沸淹没了爱情神话的浅吟低唱……
可怜的陈会计!那时候他从思想到语言,甚至我怀疑,即便是在梦里,都念念不忘他的“爱情神话”。
三春三月,桃花开了。厂房西侧有一棵桃树,正是含苞待放之时,花香阵阵传递着春的消息。那是个雨季。我在仓库的侧门看过去,见陈会计在桃树前几度徘徊。我走过去,与他一起看桃花。陈会计对我说,他看过大海日出,与看这一树桃花有相似的感觉,日出海面瞬息万变,时时都有所不同,这花开也是如此,在这细雨濛濛之中,花的颜色和绽放,也是时时刻刻变动不居,绚丽万千。
陈会计怎么会那么醉心于一树桃花呢?很快我便知晓,他刚刚喜欢上了一个叫“云”的女工。陈会计虽是会计,同时他还负责公司的黑板报。接下来,便见黑板报上出现了一些一般人看不懂的诗句,有七字句,也有现代诗。我至今记得的,有咏桃二句:“最是初晴微雨后,为君日日看花苞。”又有类似:“……不知道我的心,属于哪一朵彩云……思慕如酒,颠倒无数个梦境……”。这首诗记不全了,总之是变着法儿地向那个叫“云”的姑娘示爱。
我清楚记得,有一天傍晚,陈会计激动地跟我说,晚上他要与云姑娘约会了。在哪里约会呢?陈会计说,云姑娘用她那轻柔如水的声音,指着小河对面的育才街跟他说,我与你隔水相望呢……
云姑娘就住在育才街,他们说好在街口会面,走江滨公园,沿着江滨公园走向方岩下,再横渡鳌江。在鳌江吃点可口的美食,而后幸福返航……
半年之后,陈会计和云姑娘终成眷属。他们因陋就简,在海港路租房结婚。我和一些当地的工友,去喝了他们的喜酒。看了一贫如洗、家徒四壁的新房,我不禁替他和云姑娘感到心酸。
不过,上天眷顾,又过了几年,将近三十五岁的陈会计居然考上了公务员,云姑娘的工作也另有他就。夫妻一起离开了那个“每一个毛孔都是肮脏的和血淋淋”的企业。
我比陈会计早半年离开。为陈会计庆幸的同时,我也庆幸自己——我们终究都离开了那个苦难之地。
我与陈会计交情比从前更好,隔三差五一起喝小酒。当然我们已不再AA制,有时他请,有时我请。有时去陈会计家里小酌,云姑娘也会坐下来陪饮半杯。有一次忆起从前,夫妻俩给我讲了一桩奇事。
陈会计说,他与前妻离婚约半年后的一天夜里,做了个奇怪的梦。梦见自己走在坊额下的一条小路上,跟前走着一位女子,长发披肩,没有看见脸。陈会计在梦里知道,这是他未来的妻子,便开口问她:
你叫什么名字?
那女子回头过半——还只是背影,看不清长相。她说,我叫小华。
我笑着调侃,又是爱情神话了不是?——现实中找不到,梦境里找去?
陈会计说,我也是这么想来着。你知道吗我有两个姐姐,大姐叫丽华,二姐叫素华,我当时就寻思,梦里“小华”这个名字,大概是这么演变而来的吧?
可不是吗?我说。
这时,云姑娘插话了,她说,飘云这个名字,是我给自己改的,我原本父母取的、也是现在身份证上的名字,就叫郑小华。
是不是啊?我问,感觉上像是听了一段聊斋。
接着,陈会计又讲了许多旧时话题,诸如上厂街的桃树和云姑娘,坊额下的高机与吴三春,以及梦里的郑小华;还有育才街“隔水想望”的缱绻多情,海港路租房再婚的一贫如洗。这所有焦虑无奈困苦愁烦的过往,在陈会计津津乐道的讲述中,不仅件件鲜活如昨,且每一个细微之处的情景重现,无不妙趣横生,灿若云霞。
我感到震惊,是这样的吗?
陈会计误会了我的意思,怎么……你不相信我做的那个梦?
若干年后,有一次我偶然听到美仑美奂的乐曲《梁祝》,感慨系之,便将“隔水相望”与坊额下梦里通报名字的爱情故事,以及我在上厂街打工的经历,采用一定程度的虚构,写成小说,刊发在一家纯文学杂志上。在把作品呈现给读者的同时,我的内心也得以告别了一段人生飘零的回忆。
陈会计看了我的小说,舒心地笑了。问我稿费多少?我说几千元。他说,你的小说在文学刊物发表,得了几千元;我的小诗在公司黑板报发表,得了云姑娘。你说,哪个厉害?
不过,他表示没有读懂我的小说,并且他似乎特别在意那个“云姑娘就是郑小华”的梦。他又一次问我,你在小说里也写到坊额下的梦,那你到底是信,还是不信呢?
我没有回答。我这人不信怪力乱神,包括所谓的“心灵感应”说。但我只有一点困惑:我与陈会计同在一个企业,经历着几乎相同的生活艰辛,乃至屈辱,这个地方在我的心里无非是个苦难之地,每当忆起总有些许灰暗,或者说“挥之不去的阴霾”也不为过,而在他的心里,无论是高机时代的坊额下还是当下的龙港,何以在在处处,竟是满天花雨!
至于陈会计说的那个梦,充其量,也就是个春梦罢了。
编辑:陈文雅 责编:金道汉监制:李甫仓